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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2章 向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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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2章 向死

方淮曳從醫院趕回村裏時頭頂的太陽都已經成了刺眼睛的橙紅。

方之翠正在自己家裏做木工, 她坐在小院裏,養的雞崽在她身邊啄食,她手裏拿著的是一串檀木菩提子, 粗糲的磨板上擦出白色的碎屑, 丟進旁邊的水池子裏,再拋光上色。

她手邊的盆子裏還有十多顆沒完工的,磨完一顆之後還要對著太陽照照, 瞧瞧通不通透。

“方之翠,”方淮曳站在門前沒有進去,只低聲叫了她的名字。

方之翠這才擡頭看她, 神情一如既往, 淡淡地, 又帶著點笑,“小方姨奶?進來啊。正好到了要吃晚飯的時候了。”

“我買了明天回上海的高鐵票。”方淮曳一步步走進去,緩緩說:“我要走了。”

方之翠對她說:“你確實該走了, 你還在讀研,還在請假, 早點回去恢覆正常生活也很好。”

“我的意思是,你什麽都不用做,人該承擔什麽就是什麽。方之翠, 我現在不想在湘潭和老天鬥了。”她坐到方之翠的對面,這條凳子比方之翠坐的那條矮了一截,她仰頭看她, 目光真誠,“我回上海, 你留在這裏,陪喆姨好好的。”

方之翠與她對視一眼, 又垂下了頭,把剛剛打磨好的菩提子用鉆頭鉆出貫通的小口,拿了一旁的黑線把它們串起來。

“方之翠!”方淮曳見她不理自己,擡手捧住她的頭,強迫她看自己,“你聽到了沒有!”

方之翠無奈地嘆了口氣,“我平常怎麽沒發現你這麽鬧騰呢?”

她扣住方淮曳的一只手腕,把串好的菩提子在她手腕上比了比,然後手很靈巧地打個了盤長結。

“我什麽都沒做,”她低聲說:“我這個人本來就沒那麽無私,對自己的小命看得可重了,我要沒了,喆姨下半輩子怎麽辦呢?”

方淮曳對她的話半信半疑,她詢問了方青月又打電話給了喆姨,來來回回不過三個小時,方之翠的行動路線也只有田邊和喆姨家,無論她要做什麽,方淮曳總還有時間阻止的。

她在心底這樣安慰自己。

“你不要對我說假話。”方淮曳認真道:“你對我很重要,不可能老天說你幾歲死你就真的幾歲死,況且你現在也還沒到二十六歲,最後這幾個月說不定能找到辦法呢。”

“就像我,劉群芳說我二十三歲會死就會死嗎?她們因為方娟萱的死對這些事深信不疑,拼命尋找法子,萬一我還能活呢?沒道理她們都活到百來歲,我二十三都活不過吧?”

方淮曳說的是不是真心話,只有她自己知道。

她信不信命,也只有她自己知道。

可這一刻,她寧願自己真的不信這一切。

若無辜的方之翠犧牲,她必定痛苦一生。

“別想這麽多,”方之翠笑了,“先吃飯吧,我們吃完再說說你知道了什麽。”

方淮曳張了張嘴,她覺得方之翠在轉移話題,可最終還是點了頭。

方之翠炒了兩個小菜,還打了個湯,給方淮曳端上來,兩人院子裏落地吃起來。

短短半個月,竟然已經有了酷暑的引子,晚風都夾帶著燥熱。

方之翠捧著碗同方淮曳嘮嗑,“最近想給我的車加個防塵罩,今天夏天估計雨水不少,下完雨之後鄉下的泥地裏臟得不行,方姨奶有沒有什麽表示。”

方之翠想和自己說話,那方淮曳絕對不會讓包袱落在地上。

她睜大眼,笑著說:“你是想讓我出錢嗎?”

“不是,”方之翠說:“我是問你想要個什麽顏色的。”

方淮曳想了想,“黑色的吧,黑色擋灰,能用久點。”

“我覺得你說得對,”方之翠掏出手機在拼多多上下了單,“估計一兩天就能到。”

方淮曳見狀放下了點兒心。

她現在就是有點兒無力,平常最巧舌如簧,此時卻不知道要怎麽說怎麽做。

她對玄學一概不知,和方之翠挑明這件事,方之翠盡管應下了,卻還是讓她覺得有些不安。

等飯吃完,方之翠指了指自己的紅色小車,“出去兜兜風吧,”

“也行。”方淮曳點頭。

她們看了一場很美的落日,坐在稻田邊,兩把折疊椅,中間放了張小桌子,甚至還有茶。

這是難得的愜意時間,方淮曳看著即將被群山掩蓋的太陽,輕聲說:“好久沒這麽閑適了。”

“方之翠,以前我從來不想事的,我的一切都有我媽媽替我打理,我的前途,我的未來,就是一條康莊大道。所以來村裏之後,我發現自己可能會死,我就在想憑什麽我就這麽倒黴,這種事為什麽會落在我身上。”

“可是後來你一直站在我身邊,又讓我覺得心裏好過點兒。那時想著,不管你是什麽目的,可我總之不是一個人了。最後發現,你真的是最無辜最不該被卷進來的人,想想我自己以前的揣測,還覺得挺好笑的。”

“你的揣測這個詞用得不怎麽準,”方之翠閑散地躺在靠椅上笑著說:“小時候,我跟著喆姨走喪事,我聽到過的臟話壞話多了去了。你這算個什麽啊?”

“山神還被關在山裏,粵娭毑和劉群芳她們只要這次保住了命,總還能繼續想想別的方法的,我明天回上海,盡量先不回村,遠離山神的控制範圍,離我的二十三歲還有好幾個月呢,未來還有別的轉機也說不定。”方淮曳抿了抿唇,“我準備到時候去找我媽,和她去別的厲害法師那裏問問。還有儺戲的巫師,也去尋訪一下,我不會放棄自己的命,但如果到時候真的沒有辦法了,那這些也是我們的事,和你沒有關系。”

“你是要撇開我嗎?”方之翠問:“用完我就要跑了?”

“我什麽意

她無法接受了結一切要靠方之翠的命,與粵娭毑她們之間的交鋒,她站在方淮曳的視角或許可以坦然,可是犧牲方之翠那就太過分了。

她們家族內的事,為什麽要讓別人為她們承擔?

這不公平。

“嗯,可以。”方之翠笑了,“那我就聽小方姨奶的,要是沒找到生機,說不準我和你要死在同一年了。”

“哪兒有那麽容易死啊,”方淮曳聽了她的話,又放下了一點心,“我媽以前說我禍害遺千年,我看你也一樣,萬一有什麽變數呢?”

“就比如我現在究竟什麽狀況也不知道,你又是要因為我死,我沒有要死的危機,那你也不應該死啊。”方淮曳開玩笑,“我們這樣一個拖著另一個,說不定就直接一路拖到了七老八十去呢?”

方之翠默默給她續了杯茶,讓她繼續發散思維,進行樂觀的猜測。

不知道過去多久,等到太陽都落山了,她身旁的聲音也漸漸低了下來,方淮曳的手扣上她的手腕,終於後知後覺,“你給我下藥了嗎?我現在這麽困。”

方之翠坦然承認,“分量下得不少,你能堅持到現在,意志力不得不說很強了。”

“你怎麽……”方淮曳這句話沒說完,她已經撐不住瞌上了眼。

你怎麽——

方之翠低頭看她。

在心底默默想這句沒說完的話是什麽呢?

她想起以前看紅樓夢,林黛玉過世之前也留下了一句沒說完的話,世人諸多猜測,但最多人認為的是那時林黛玉早已看開一切,她想說的或許是:你好好兒的。

但方淮曳說這句話,大概是遺憾又惱怒的。

你怎麽不聽話。

你怎麽說話不算數。

你怎麽背著我做這樣的事。

太多了可能了,但是方之翠挑不出一句好的。

她坐在原地沒動,給自己續上了一杯又一杯茶,直到太陽的光芒徹底消失,大地被黑夜籠罩。

不遠處傳來腳步聲,方青月從稻田裏穿出,她目光清澈,頭頂還有些泥土和濕氣,見著現在的場景微微一楞,隨即說:“事情都做完了。”

方之翠擡眸看了她一眼,“辛苦你了,月姨。”

“小方姨這是?”

方之翠解釋:“被我下了點藥,你幫我送她去我家吧。”

方青月猶豫了一下,走過去把方淮曳背起來。

“你還有什麽要讓我帶給她的話嗎?”方青月嚅囁著問,她不敢看方之翠的眼睛,此刻哪怕神智不清,卻還是能感覺到內心深處面對她時的心虛。

方之翠盯著方淮曳看了許久,最終 只試探著低頭用自己的臉頰貼了貼方淮曳冰冷的側臉。

蜻蜓點水的輕貼,她所有的情緒都在這一刻收攏,在擡頭時恢覆常態。

“去吧。”

方青月點點頭,“那你呢?”

方之翠:“我?我在這裏再坐會兒吧。看看月亮。”

方青月說:“今後,我是不是再也看不見你了?”

“嗯,應該吧。”方之翠輕聲說:“不知道能不能走得體面一點。”

“翠伢,一定要走到這一步嗎?”方青月眼眶發紅,擡手抹了抹眼角的眼淚,“你還有什麽願望嗎?”

“那就拜托你照顧照顧方淮曳吧。”方之翠朝她舉了舉手裏的茶杯,又沖她擺擺手,“去吧。”

這是她第二次對她說去吧,方青月乖乖點頭,不再說什麽,轉身離去。

車燈照亮她和方淮曳離去的路,方之翠坐在折疊椅裏,她的影子卻是被月亮拖出來的,孤零零,短短的一道,伶仃料峭。

-

方淮曳好像做了一個很長的夢。

夢裏她一睜開眼,就看到初見打扮的方之翠站在她身後。

方之翠輕輕推了一下她的肩膀,對她說:“去吧。”

方淮曳有些迷茫地回頭,她看到了總是游刃有餘的方之翠面上竟然升起了濃濃的疲憊。

不知為何,她的心底有些慌,她轉身,兩人之間卻仿佛隔著一條天塹。

她過不去。

她過不來。

“你過來,”方懷曳拍了拍面前的屏障,“方之翠,你過來!”

可方之翠已經回應不了她的話。

她聽不清方淮曳在說什麽,也看不清她眼底的情緒,於是只能強撐著勾唇笑笑,伸出手對她再揮兩下。

“去吧。”

——往前走吧,別回頭看了。

對一個本就快消散的鬼魂,為什麽要同情呢。

方淮曳的聲音逐漸被淹沒,她張嘴說了很多話,到頭來卻發現自己原來一點聲音都沒有發出來。

她茫然無措地往前走,總覺得心口仿佛缺了一塊什麽東西。

她走過了野狗嶺,走過了長短坡,走過的奈何橋,最後走到了因果莊。

她擡頭,看到鬼差在嘲笑她。

她張了張嘴,想問為什麽發笑。

無人應答,空曠詭調的世界裏只有拖長而平板的問話:“方淮曳,你要為生機而算計所有人,你可有悔?”

方淮曳張了張嘴,一句無悔說不出口。

她的膝蓋驟然一軟,跌落在地。

她擡手扶住了因果樹,低聲呢喃:“你們都是假的。”

“我們都是真的。”

“不,你們都是假的。這只是一場夢。”

鬼差們的臉近乎憐憫,他們居高臨下的看向方淮曳,最終只說:“來此處,你要尋何人?”

它們的聲調拖得那樣長,像極了小時候她陪媽媽去梨園看戲時,臺上的演員說話時的腔調。

方淮曳閉上眼。

她千辛萬苦走到此處,到了現在,她只想問一個人。

“方之翠。”

她睜開眼,眼底含淚,語氣堅定,聲音震動。

“我要問方之翠。”

“我要問方之翠還能活多久。”

鬼差良久不曾說話。

方懷曳抓緊了地上的祝黎草,腦海中的昏沈卻無法阻止,她強撐著不閉眼,倔強地看向高臺之上。

她聽到了一聲低低的嘆息,仿佛有一只溫柔的手摸了摸她的側臉。

在她徹底昏睡過去之前,那個聲音在她耳邊若即若離的說:“她已經死了。”

平地驚雷震人心魂。

萬丈長嘹聲穿進溝谷,崩裂山川。

野狗坡百狗長嚎,淒淒慘慘。

一瞬間所能感受到的哀憾竟令萬鬼齊哭,擾得人頭痛欲裂。

方淮曳被驚醒時眼下一片冰涼,窗外雷聲炸裂,轟得人心口狂跳。

她四面環顧,依舊是鄉間的平屋,她躺在方之翠家的床上,她顧不得冷暖,拿起桌面上的手機,跌跌撞撞往外走去。

她一遍又一遍給方之翠打電話。

依舊是那熟悉的鈴聲,對面卻再沒有人接聽。

方淮曳咬牙,不信邪地繼續撥。

又是一遍又一遍,久到她走到了老娭毑家的池塘邊,看到了浮在河面上泡得臉色發白的屍體。

——是方之翠。

是方之翠!

方淮曳很想尖叫出聲,可人恐懼悲痛到極點的時候是發不出聲的,她只會難以控制地發抖。

頭頂的雷一遍又一遍響起,像是要將人的耳朵炸聾。

方淮曳連滾帶爬到了塘邊,她伸手想去夠方之翠狼狽的身體,可是夠不到。

她顫唞的手觸碰到了她的衣擺,冰涼刺骨,滿是泥濘的手在水裏顯現出了它的蒼白。

方淮曳碰不到她,無論怎樣都碰不到她!

她所有的冷靜支離破碎,竟再也發不出一丁點兒聲音,只有喉嚨的“嗬嗬”聲被雷聲掩蓋。

沒有哪一刻,方淮曳比現在更絕望,更恍惚。

這種恍惚直穿心靈,甚至要動搖她從來就堅定的心。

方淮曳是誰?

她是遠離蓮城的富家女,還是百年前死在蓮城的方娟萱,她是單純天真的女大學生,還是游蕩在世間的惡鬼。

她已經不知道了,她怔怔盯著方之翠的屍體,再也發不出一丁點兒聲音,只覺得七月的清晨裏,全身冷得出奇。

頭頂又是一道喧囂的雷,夾帶著刺眼的閃電,像是將天都捅個窟窿。

湘潭憋了快一個月的雨,在這一刻終於從那個窟窿裏破出,傾洩而下,令本該升起的太陽徹底淹沒進烏雲裏,透不出一丁點兒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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